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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02 12:28:11
陈志的爹得病了。尘肺病。
陈志爹原来是个水泥工。要说做活,他可是一把好手。二十来岁就跟着人上城里打工。最开始做的是砖工,那活轻省,他一个人就能顶人家俩。工头喜欢他,给他开的工资都比别人高。后来回村里娶了个媳妇儿,要养俩人,陈志爹就不做砖工了,改做了高架工。高架工危险,但是钱更多,留了自己吃用的,还能寄回家给媳妇儿。再后来,陈志出生了。陈志爹就是吃了没读书的苦,只能干些体力活,怎么说也不愿意陈志再跟自己走一条路,铆足劲儿要给家里培养出个大学生。因此又换了工种,就这么样,成了个水泥工。
水泥工愿意干的人少。常年接触水泥,好点儿的可能得个皮炎皮肤病什么的,只是烂掉一双手。要不走运的,可能就得染上那尘肺病,壮年的汉子,别说干活儿了,一口气都喘不上来,活着哪儿还能叫个人?那就是个物件。
但陈志爹还是去做了。
要是想陈志在村里头混个初中文凭,陈志爹没必要去做。但他想把孩子送到镇上去。那才是念书的地儿。村里头,老师教学生都认真不到哪儿去,学生自己还能多上进?天天调皮捣蛋的,现在玩儿得开心了,往后日子就难喽。但是上镇上小学没那么容易,得交择校费,一年就是一万五。这还不算那些杂七杂八的学费、书本费。这样的花销,高架工可供不起,陈志爹琢磨了两天,把工辞了,找了个水泥工的活计。
陈志娘一听到这事儿,眼泪就下来了。她拽着陈志爹的胳膊不让他走:“当家的,那不是什么好活儿,干久了能成啥样你不知道?”陈志爹说:“我继续做高架工,咱儿子往后也就能成个高架工。我做水泥工,咱儿子以后就能坐办公室,做大领导!哪个合适?”陈志娘不说话了,还眼泪汪汪的。陈志爹又拽着陈志娘的手去摸他膀子上的肉:“你男人厉害着呢,搬个水泥,能怎么着我?”
就这么着,陈志爹成了个年轻的水泥工。
水泥工来钱是快。心里头念着儿子,陈志爹三十来岁了,干得比二十多岁做砖工时还起劲,一人能干俩人的活计还有得多。工头发了手套,那都是好料子,水泥工手套磨损严重,一月就能得一双。陈志爹不用手套。他说他手上那茧子就是最好的手套,啥料子都比不上厚老茧结实!他把手套寄回家,让陈志娘拆了线给陈志做衣裳。陈志小的时候,八双手套能做一件线衣,等大些了,要攒一年,十二双手套才能缝出一件。陈志小时起,那一身身白色好料子的衣裳,就是这么来的。
经年累月的。等到陈志小学毕了业,要上中学了,陈志爹的手开始烂了。
最开始是起小红点儿,没当回事儿。陈志爹买了两盒皮炎平和红霉素涂着。可涂上了也不管事儿,陈志爹还继续干着活儿呢,那双手的手指头就开始发痒。因着这痒,他还有两次差点没抗稳,把水泥袋子掉下来。后来渐渐不行了,指甲盖开始松动,撅一下就要跟指甲肉分开,里头流的全是脓。这下不得不去医院看看了,一看,医生说是湿疹,开了几百块钱的药。开始时还管用,后来渐渐该痒还得痒。陈志爹就不愿意再去医院了,觉得糟践钱。他买一双大手套,不透气的那种,继续抗水泥。一天下来,手套里头的脓水都能滴出来,他洗洗接着用。
陈志娘看不得自家男人的手,看了眼睛就要红。她让陈志爹别干了。陈志爹说:“咱儿子都上中学了,人家孩子补课买辅导书的,咱儿子不买?都到这步了,也就还有六年。六年完了,儿子读大学了,我就不干了。”
就是在这六年中,陈志爹再出了事儿。
先是咳嗽。咳着咳着咳出痰。再后来开始胸痛。陈志爹回家,就让陈志娘给按。按来按去也没按出个好。有一回搬水泥时,陈志爹走着走着,晃悠了两下,整个人忽然哼哧哼哧喘气。前边的工友回头去看他,给吓一大跳。陈志爹脸紫涨着,两只眼睛充着血,瞅着就骇人。工友忙帮他把背上的水泥卸下来,陈志爹往地上咳一下,呸一口竟吐出口血痰。这下工头也惊动了。他给陈志爹放了一天假,让他去医院看看。
陈志爹去了医院。医生说是尘肺病。并且已经中晚期了。
陈志爹愣了一下,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和从前看到过的那种喘气都要人帮忙的病人联系在一起。他在医生面前活动手脚,给他看:“我这身体棒着呢,我才四十出头,咋能得那病?”
“这跟年纪没关系。”医生说。
“那这要咋治?”陈志爹问。
“根治不了。最多用药物和肺灌洗延缓恶化。再也不能干水泥工了,再干,恶化得更快。恶化到一定程度,人就没劳动能力了。”
没有劳动能力。几个字砸在陈志爹头上,把这扛着一家子生计的男人一下给砸红了眼。他问:“如果不做水泥工,以后是不是就不会丧失?”
“一样会。”医生说:“你做,就丧失得快,不做,就丧失得慢。”
陈志爹在医院大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几个小时,才终于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他马上要不行了,要成为一个废人了。不仅不能给儿子赚学费、老婆本儿,往后还得让儿子来贴补他,养他了。媳妇儿也是。她还在家巴巴地等着自家男人寄钱回来,她想不到,她男人已经快废了。亮到令人目眩的阳光下,他侧头看到自己膀子上的肌肉。跟以前一样的壮实、黝黑,看着就是一股子力气。这膀子看着好,其实也已经坏了。肉是好的,里面的血已经坏了,就是从根子上坏了,马上就要连个小桶都提不起来了。
陈志爹坐在台阶上。一直从正午坐到晚上。到了八九点钟,他起来了。坐得僵硬酸麻的腿带得他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有人看着他,他就笑一下,拍一下自己的腿,嘴里头骂:“不中用的东西!”然后就拖着酸胀的腿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就哭了。
陈志爹走到一家面馆里。走进去之前他已经擦干了自己的眼泪。他像往常一样喊着老板娘:“四两面!多点辣子!”过了会儿,又喊:“再来半斤牛肉。”老板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今儿个怎么舍得了?”陈志爹呵呵笑着:“那得舍得,那得舍得。”
陈志爹吃完了四两面,又吃完了半斤牛肉。跟老板娘讨了两碗面汤,直喝得肚子鼓得发疼。他腆着鼓起来的肚子摇摇晃晃出了面馆,心里想着,是,我还能吃,我还能吃四两面半斤肉。那我就还没废,我还能继续搬水泥,给儿子挣钱。
陈志爹就又回到了工头那儿。工头问他:“咋样?”陈志爹说:“屁事没有!瓷实着呢!”工头就笑了,跟他说早些睡,明早还有多的活计。
陈志爹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陈志爹就又把自己那双大手套拿出来,套在自己流脓的手上,继续干活了。
他好像突然有了更多的劲儿,怎么也使不完似的。一天下来,别人能拿一百一百五,他能拿三百。工头都夸他厉害,比年轻人还厉害,陈志爹自己知道自己的劲儿是哪来的。每次一搬水泥,他在心里头喊一句“儿子!”水泥就被他搬起来了。卸货的时候,他心里头又喊一句:“媳妇儿!”水泥就乖乖卸下来了。这么来来回回,每天他在心里跟儿子媳妇见个几百次面,三百块钱就到手了。
但这三百块钱,也没能拿多久。
陈志爹很快就拿不到三百块钱了。他慢慢地只能拿二百,后来成一百五。
他铆足劲儿再在心里头喊儿子喊媳妇儿,也拿不到多的钱了。从一百到五十只花了两个月,很快,陈志爹搬点东西就开始喘气,再也搬不动水泥了。
陈志爹回到家的那天是个礼拜天,儿子陈志从学校回家了,正在写作业。
他已经高三了,正是要紧的时候。陈志见了他爹就起来,陈志爹摆摆手,让陈志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别搭理他。陈志就继续坐下来写作业了。写作业的时候,他听到爹妈房里头传来了窃窃私语,然后就是他妈一声尖锐而压抑的哭腔:“要你当初别做这个……”他爹好像没说话,只听见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像家里头破了的风箱。
陈志爹待在家里,没再走了。
陈志有时候奇怪,问他爹咋不出去。他爹说,工头说最近活儿少,让他先歇一段时间。他龇着一口牙问儿子:“咋的,害怕你爹不干活供不起你读书啊?”陈志忙说不是,陈志爹就把他拉进屋里,悄悄摸摸给他摸自己的裤兜:“摸见了吗?里头都是钱!放心念,你爹我不少挣!”
陈志爹天天躺在门口晒太阳,一身腱子肉很快委顿下去,成了一滩肥肉。
过不了多会儿,那摊肥肉又下去了,陈志爹天天吃不了多少饭,于是很快变得瘦弱起来。他的咳嗽变得越来越频繁,声儿也越来越响。许多时候他怕影响到陈志的学习,就一个人出门去,走到村口的大槐树底下,搬把椅子,在那底下开始咳。“咳!咳!咳!”那声音真大,陈志爹不知道,那声儿有的时候,都能穿过小半个村子,到陈志屋子里去,进到陈志的耳朵里。
陈志高考那天,陈志爹和陈志娘一块儿去送他。
陈志娘给他煮了两个鸡蛋,在校门口就盯着他让他吃。陈志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就从爹娘那拿了准考证、铅笔一堆东西,跑进了考场。进校门的一瞬间,他听到背后,自己爹终于忍不住了的咳嗽声。那咳嗽他都憋了一天了,脸都憋红了,陈志能看出来。所以他赶紧地跑,等自己跑远了,爹就敢咳出来了。
通知书到那天,陈志爹和陈志娘都在家里。
陈志一大早去镇上学校门口拿了通知书,等回了家,就见爹坐在门口,娘在堂屋里摆碗筷。他咧着嘴把录取通知书朝俩人一扬,陈志娘就意识到那是什么了。她跑过来看,陈志爹也想跑过来看。但他的肌肉已经不大行了,跑也跑不大快,到底被陈志娘抢了先。陈志娘把通知书摊开,陈志就一个字一个字给她念。陈志娘听着,眼泪就掉下来了。陈志爹好些,眼眶却也红了。他拍着大腿喊:“好,好!我做了十多年水泥工,总算给养出了个坐办公室,做领导的儿子!”
陈志没有说话。趁着他爹娘还在抹眼泪的工夫,他跑进了房里。在柜子里翻找一阵,他翻出了以前用自己爹手套给他做的线衣。他准备把那线衣拆了,做成手套,跟他爹娘说暑假要出去找同学玩儿去,然后就去做临时的水泥工给自己挣学费,也给爹挣药费。爹怎么样,他猜出来了,当初爹因为水泥工来钱快来做了养他,现在他也能因为水泥工来钱快做了治他。爹一直想要个坐办公室的大学生儿子,现在这个儿子有了,那么,水泥工爹的水泥工儿子,哪怕出现,也不碍事儿了。